2年前,梦茹跟随父母前来我们机构面诊,那时她16岁。如果她没有患病休学的话,应该正在美国读音乐专业课程。
梦茹父亲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,说起来也是我的师兄。他利用微信公众号了解到我们,对我们比较信任和认可,也初步意识到女儿的患病跟他和妻子的错误教育方式有关。所以他一见到我就说,“何主任,您待会可以批评我们,我已经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!”
梦茹父母说,他们有一个大儿子,长大后就出国留学了,家里总是冷冷清清,他和妻子萌发了再要一个孩子想法。
于是,他们夫妻俩在40多岁时有了梦茹这个女儿,为此欣喜不已,暗暗决定一定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。可惜,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,但对什么才是“最好的教育”有很大的误解。
梦茹父亲事业缠身,难以经常陪伴女儿。梦茹母亲的工作相对轻松一些,但她感觉自己中年得女,不懂得该怎么科学教育孩子,都说女儿要富养,她既不忍心对孩子严厉,又担心孩子会因此被溺爱、不成才。
所以,梦茹3岁前,夫妻俩把女儿寄养在亲戚家里,但无论再忙,晚上都会去看女儿。后来,梦茹父母发现女儿的行为有些古怪,还得知亲戚家原来有精神障碍患者,他们连忙把女儿接回家。
于是从3岁开始,梦茹父母不断聘请一流的幼儿园教师来照顾梦茹,以为只要砸钱,就可以帮助女儿健康成长。
可事与愿违,这些所谓的“一流幼儿园老师”的流动性比较大,有的也有一些心理问题。父母在的时候,她们对孩子很和蔼,父母一走,这些老师就经常吓唬孩子。
梦茹父母换了5、6个幼儿园老师,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了,女儿已经越养越糟糕了。于是,梦茹母亲决定亲自带女儿,牺牲了很多自己的休息时间。
梦茹开始上小学后,梦茹父亲开始辅导女儿做作业。他发现女儿的对抗性很强,总是不愿意听他的教导。梦茹的班主任也常常投诉,说她总是听不懂课,甚至说她的脑子有问题。
梦茹父母一商量,觉得还是因自己不会教,耽误了女儿。正好梦茹的姑姑、姑父是老师,他们让女儿转学到了姑姑任职的学校,每天放学后去姑姑家学习,做完作业再把梦茹接回家。结果,梦茹的姑姑也觉得她“很难带”,脾气很倔,她忍不住打梦茹。
“我一开始是不主张这样的形式的,但是后来发现孩子有些做法确实过分,不打不行了,也就授权她姑姑可以打”,梦茹父亲说。
从那以后,梦茹就经常挨打。不做作业,挨打;做得慢,也挨打;淘气捣蛋,更要挨打。她小学六年级时,姑姑、姑父不愿意再教她了,说是经常被气得血压飙升,受不了了。
“这时候,我脑子又犯迷糊了。有个朋友说国内的教育不适合她,不如把她送到国外,宽松一些,更适合她。我一想,觉得也对。六年级下学期,我就把她送到了美国”,梦茹父亲的语气里带着懊悔。梦茹当时也同意父亲这个决定,她觉得国内的老师都瞧不起她,她也不想待下去了,想出国证明自己。
可是,梦茹年龄太小了,出国以后宿舍里都是比她大的孩子,而且人际关系很复杂,她不知道如何处理。她经常被欺负、侮辱,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。
有一次,梦茹跟父母说,一个外国同学偷吃了她的冰淇淋,她非常生气,直接跟同学发飙了,但对方不承认。梦茹父亲说,“我们觉得这是小事,就说没关系,你就当做送给同学吃了,不管他。但是没有想到她大发脾气,说我们根本不理解她。”
从那以后,梦茹慢慢的出现了抑郁发作,经常哭泣、失眠,总说压力很大,晚上打游戏、刷视频到深夜,还看很多色情、暴力的东西。当地的中介和老师让她去看精神科大夫,她被诊断为抑郁症,开始服用抗抑郁药。
一个月后,新冠疫情在美国流行起来了,父母担心她被感染,也怕她病情加重,赶紧把她接了回来。梦茹比刚出国时胖了很多,有可能跟在国外不健康的饮食有关。
梦茹想减肥,报了一个封闭式的减重课程,吃住都在机构里面。她父母当时没在意,后来发现这个减肥营风气很恶劣,学员之间经常乱窜房间,甚至乱搞男女关系。
梦茹在那里结识了一位男生,还跟他发生了关系,说两人谈恋爱了,要求跟他同居。“我们当时知道她乱谈恋爱,已经很生气了,她居然还跟那男的同居,我们当然反对了。结果她发飙,情绪完全失控,我们没办法,只好让步。”
后来,梦茹父母才知道这位男生患有双相障碍,“我们当时对这个病也不了解,结果女儿跟他谈恋爱之后也变得很暴躁,他们互相又爱又恨,互相离不开,经常吵架,我女儿狂躁得不得了。”
梦茹父母赶紧带女儿就诊,这次,梦茹被诊断为双相障碍,药物调整为抗精神病药和心境稳定剂。“这两个孩子都是病人,他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”,梦茹父母又劝女儿及时分手,男孩的家长也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。很快,男孩突然从梦茹的生活里消失了。
梦茹很受打击,她放不下这段感情,就没有学习动力,对未来十分迷茫,过一天算一天,浑浑噩噩的。
梦茹父母介绍了比较多,但这只是他们站在家长角度看到的表面事实。梦茹在成长过程中,父母经常不在身边,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,他们不一定知道。
“我小时候每天都是心理创伤,放学了,看到同学都是爸爸和妈妈来接,很亲昵地抱在一起聊天。我就要跟对我不好的姑姑回家做作业,经常被她打骂,每天都这样。”
“我姑姑是个老师,我那时候看拼音写词语总是做得很慢,不了解是否是有阅读障碍。姑姑就让我罚抄10遍、100遍,写不完她就会用铁板打我的手心,其他孩子就看着我,太丢脸了。”
“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,我就仿佛活在监狱里。而且我姑姑打我,是我爸妈授权的。大概从10岁开始,我焦虑的时候就会啃手关节,现在你看,我的关节有点变形了,有时候啃得鲜血淋漓的。”
“我小时候也很调皮,踢人打人,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,能动手绝不哔哔,如果别人敢威胁我,我就一拳打人家脸上。爸妈去学校好多次,都是因为我惹祸了。有时候别人没惹我,我也爱吓唬他们,整天不安分,上课也很难集中注意力,大人说我是否有多动症。”
我心里想,梦茹从小在武汉长大,如果很多人只看表面的话,会觉得她是天生的武汉女孩性格,特别直爽、不绕弯,脾气比较急。
“后来我小学没毕业就出国了,刚出去的时候根本听不懂别人说话,我也不会说,压力很大,又被别人欺负,我很不开心,总是失眠,晚上很焦虑,蒙着被子大哭,白天也没有食欲,觉得很累。同学跟我去学校医务室一测,重度抑郁了”。
“我在国外做过心理咨询,也就3、4次,但觉得效果不咋地。吃百忧解和安眠药也没啥用,我只能靠听歌入睡。”
“那时候爷爷奶奶在国内去世了,我都没法回去看他们一眼,我哭得稀里哗啦的,有种无力感。那时候叛逆期,不爱跟父母沟通,别的同学一天打一次电话,我一周都不会打一次。”
“有时跟他们聊着聊着我就吼起来,他们也不懂,就觉得我是任性闹脾气。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,从来都是我一个人,通过血淋淋的教训,让自己成长,所以我会比同龄人成熟一些。”
她继续说,“我父母带给我的伤害,自己在一点点修复了,但前段时间主要是谈了1年多的恋爱突然分手了,前男友有狂躁症,他离家出走过,还曾经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,他妈妈给他带来很多伤害。”
“有时候他跟我聊事情,突然开始暴躁,把我们家的沙发扶手都锤塌了,不停地哭,还会拼命扇自己嘴巴。但他没对我动过手,反而我咬过他、打过他,把情绪都发到他身上了。他跟我说过,我们在一起的话,风险会很高”。
“对,是的。后来他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,他就突然在我生活中消失了,不辞而别。然后我像个疯子一样,疯疯癫癫的,又哭又笑,自己抽自己。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时挺恐怖的。其实我现在都还没走出这个坎儿,一直在纠结。”
“现在有另一个男孩子追我,给我发很多信息,控制欲很强的,太疯狂了。但我不想踏出那一步,我还没放下前男友。”
我问,“听爸爸妈妈说,你回到国内之后被诊断双相障碍,你自己对这个诊断有什么看法?”
梦茹露出了不屑的表情,“我很讨厌那些专家,总是一副高高在上、你就得听我的样子。每个人的感受和想法都不同,他们怎么能那么盛气凌人?还说教我?他们根本就体会不到我们患者的感觉。虽然专家的诊断不一定是错的,但他们那个态度让我很难受。”
“但是我父母很听他们的,就拿专家的话来说我,你看,人家精神科专家都这么说的。我就非常无语,幸好我在国外学过一些心理学,知道他们不懂。”
梦茹谈恋爱的时候情绪剧烈波动,还经常跟父母大吵,这极有可能是其他大夫把她诊断为双相障碍的原因,我问梦茹,“这一点你觉得有道理吗?”
“我知道,我努力控制了,但我没办法。有时候我失眠,我爸妈非得说我是玩游戏玩的,我解释,他们不听,非要说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,这句话简直是大杀器。我火了,直接就拿起菜刀怼着他们,说你们再说我就如何如何!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“其实事后冷静了,我也觉得自己太暴力了,很不理性,我会跟他们道歉。但下一次跟他们说话,我血压又上来了,非常失控。现在我自己有一点觉察,我觉得自己快要发飙了,我就跟他们说,你们赶紧离开一下。他们年纪大了,有代沟,总爱跟我讲大道理。”
梦茹还有过自残行为,她非常暴躁时也会用巴掌扇自己的脸,咬自己的胳膊。在大量精神科药物的作用下,她大部分时间相对平静,但作息颠倒。她也想学习,还想出国继续学音乐,但她打开书本完全看不进去。
其实,根据梦茹和她父母的叙述,我认为她并不是典型的双相障碍。她从没有过狂妄自大、愉悦兴奋、精力充沛的轻躁狂/躁狂发作。
她在上海精卫看过权威精神科专家,专家认为她暴躁易怒、打人咬人是轻躁狂/躁狂发作,这一点我并不认可。从心理根源上看,这很明显是她从小到大经历了大量的叠加性心理创伤,且被激活后的激越状态。
如果按照主流精神科的诊断标准,我认为更加符合她的诊断是抑郁症伴激越状态、偏执型人格改变、学习障碍。她还总忍不住咬手关节,伤痕累累,有的大夫可能会认为这是强迫症。
她的父母非常爱她,但在家庭教育方面比较无知,以为自己不会教、没时间教,那把孩子交给别人教就行了,而且也默许姑姑对女儿的“体罚式教育”。
梦茹从小就非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的陪伴和疼爱,她却和父母聚少离多,还总是挨打挨骂,内心非常孤独。父母给她提供了优越的物质条件,早早就出钱让她出国,但从来没有走进她内心,亲子关系是比较疏远的。
而她出国时年龄太小了,根本处理不好人际关系,被年龄大的舍友欺凌,语言和文化又有很大冲突。在国外4年,她也遭受了很多叠加性心理创伤。她终于情绪崩溃,出现了抑郁症症状。
回国之后,这时的梦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六年级小女孩了,她不再对父母言听计从,也不再在父母面前隐藏自己的不满。
而且因为她遭受了更多的叠加性心理创伤,她变得更加敏感易怒、容易把父母的好意当坏意,父母一句话就能点燃她的怒火,她急起来甚至会持刀相向,把父母吓得不轻。
与此同时,她还在恋情中遭遇了大起大落。她的前男友也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,可对她很好,两人一度说好了永不分开,一起扶持着走向康复。结果两人都容易情绪波动、难以自控,陷入争吵、和好、又争吵的恶性循环,他们俩可以说是典型的“相爱相杀”。
最后,男生突然消失,恋情戛然而止,梦茹一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出现了急性精神发作,又哭又笑又咬自己,非常失控。其实当时她看的大夫建议她住院治疗,但她父母不忍心让她住进精神病院里,担心她在里面会吃苦、受惊吓,只好在家里守着她。
虽然她父母在无意中给她造成了很多心理伤害,但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女儿患病了,他们非常痛苦,也想尽了办法保护女儿。
在面诊时,我详细地分析了梦茹患病的心理根源,告诉梦茹父母一定要自我反省,知道自己当年对女儿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伤害,不要从道德层面去批评女儿忤逆、暴躁、任性,而要看到其实是女儿的心理创伤被激活了,她自己也控制不了。
我告诉他们,如果他们不接受临床深度心理干预的话,可以采取哪些方法,争取帮助女儿减轻病情,加快康复。而如果他们希望接受能深入到内隐记忆层面的、精准化的临床深度心理干预(下简称“临床深度心理干预”)的话,我们又会进行怎么样的处理。供他们考虑。
我每一场面诊都会根据患者的情况,提供具体化建议,希望他们哪怕只是来进行一次面诊也能有较大的收获,明白这个病到底是怎么来的、是怎么回事,免于恐惧,尽快掌握加快康复的方法。
面诊后不久,梦茹父母发来信息,称决定让女儿接受临床深度心理干预,梦茹的态度也比较积极,觉得我比较能理解她,愿意一试。
她的父母带来了一些好消息,面诊之后,梦茹跟父母的亲子关系明显改善了,愿意跟父母好好说话了,一家人甚至会一起外出游玩,梦茹也很开心。
期间,她父亲的事业往自媒体方向发展,梦茹凭借多年“上网青年”的经验,给了父亲一些建议,父亲一试,效果不错!梦茹很高兴,也感觉有了一点自信。
梦茹还慢慢地从前一段恋爱中走了出来,可是面诊时她说的那个男生还在对她“死缠烂打”,父母有点担心。因为他们发现女儿一旦跟男性谈恋爱,就很快会发生关系,在这方面观念保守的他们感到无法接受。
她说自己非常嗜睡,有时可以连续睡10个小时。这倒不足为奇,很多休学在家的青少年患者都有作息颠倒,一睡就叫不醒的现象。
但梦茹说,她还多梦,并且能在梦境中控制情节的发展,还经常出现的情景。
“我五六年级就接触到一些性方面的信息了,还偷偷拿我爸的手机看过色情漫画。出国的时候,国外同学对这方面是比较开放的,我也学了不少‘知识’。我有时候忍不住想,我是否一个狂野的女孩?”梦茹很困惑。
梦茹这一点确实比较特殊,尤其是她认为自己能够操控梦境。我觉得这背后很可能存在叠加性心理创伤,导致她乐于、甚至是渴望于在梦境中掌控事情的发展。
至于父母担心的那个追求她的男孩,梦茹承认自己一度对他有好感,因为她失恋、失落的时候,男孩能陪自己聊聊天。
可是,她很快发现这个男生的一些做法很有问题,甚至会偷偷登陆她的社交账号,窥探她的隐私,有时候对她穷追不舍,让人害怕。她赶紧把男生拉黑了。我听着也觉得这个男生可能有精神心理问题,甚至是偏执型人格障碍,可能后续会伤害梦茹,我赞同她及时切断关系。
但我提醒梦茹,她在上一段恋情中遭受过大量的叠加性心理创伤,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。后续她最好修复这方面的心理创伤,让自己在感情中更理性。她也很认可。
我跟她还探讨了她的学习,因为她总怀疑自己是否有“阅读障碍”。她从小看字、识字、写字就特别慢,别的孩子能做完,就她做不完,也就经常挨罚。直到现在,她只能把喜欢的书坚持看完,一打开别的书,脑子就一片混沌。
如果光听她这么说,确实很像DSM-5(美国《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》第5版)里面所说的“特定阅读障碍”,归属于神经发育障碍。
但根据临床深度心理干预经验,很多所谓的“特定阅读障碍”其实是后天形成的“学习障碍”,是孩子在阅读的行为、情境中遭受过叠加性心理创伤,他们一阅读就烦躁、焦虑、甚至恐惧,所以效率特别低,特别容易出错。
所以我告诉梦茹,先莫轻易下结论,后续如果她希望快速改善学习状态的话,可以请创伤修复师Lucy寻找这背后是否有叠加性心理创伤,并进行修复。
除了听她讲困惑和问题之外,我还向她深入地介绍了临床深度心理干预的技术、背后的理论,以及她需要如何积极配合。
梦茹说她在国外时也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,比如脑电波、催眠、冥想等等。我告诉她,临床深度心理干预与她了解的这些有很大区别。不过她也不需多想,全身心地体验和接受即可,过程中有疑问的话,可以后续跟我沟通。梦茹答应会努力做到。
梦茹的催眠感受性测试还挺理想的,满分10分的话,她的身体放松度和精神放松度都达到了8分,中间只有一次走神。
我很高兴,说下一次深度心理干预就能让她跟创伤修复师Lucy见面了。梦茹也很高兴,她说前一天晚上又做了很多梦,其中又有性的内容,醒来之后特别累,她迫切想通过深度催眠进入自己的内隐记忆层面,找到原因,解决这一个问题。
2021年国庆后,创伤修复师Lucy第一次对梦茹进行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,处理的就是她“做梦”的问题。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呢?下一篇案例文章继续分享。